梁衡《饱学与忧心——读范敬宜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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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墨网按语:惊悉范敬宜先生仙逝。1993年我被破格(一般只聘各大报职业记者)聘为人民日报海外版特约记者时,62岁的范敬宜先生任《人民日报》总编辑,曾有幸亲耳感受他的博学、幽默,1997年又十分荣幸地获赠范总编的新著《总编辑手记》,不久,人民日报副刊搞“成山杯”金台随感征文活动时,又一次感受到这位博学老人的君子风范与平易近人。1998年得知范敬宜老师在全国人大任常委后,一直不曾与范老师联系,后来(1999年)家父患病,作为父亲惟一的儿子,我停止了业余写作,从此疏于与人民日报及各报刊联系,所以未能及时得知范老师离世(2010年11月13日13时)的消息。今特转发梁衡总编此文以表我对范敬宜老师的敬仰和怀念。

饱学与忧心——读范敬宜
来源:梁衡日志 照片中的人物:梁衡与范敬宜(右)
  我用这个题目,是因为范敬宜同志最近送我一本新出版的《敬宜笔记续编》,读罢颇多联想。我们亦熟,读书之前,实际早就在读其人。现掩卷再思,想到老范与两个人可比。
  一是邓拓。并由此想到报人的学识。邓是人民日报第一任总编。在过去的十多任总编中,论学识之富,笔耕之勤,当数邓、范。新闻因实用性强,社会上曾流传“新闻无学”。我曾有专文《新闻有学,学在有无中》谈此事。邓、范就是例证。其实大新闻人必是大文化人,胸中自有八方之学。当年邓拓曾在北京晚报开专栏,写《燕山夜话》;今,老范在新民晚报开专栏写《敬宜笔记》。邓拓离任时曾有赠诗,中有“笔走龙蛇二十年”、“文章满纸书生累”佳句;范离任时亦有赠诗,其中亦有“风晨雨夕赖相持,剑气簘心喜共鸣”佳句。邓说:“不当新闻官”,躬亲版面。而范写稿编报至细。一次,我当夜班,他出国,远在万里之外的莫斯科,两次来电话只为稿中的一个字。真如杜甫“吟安一个字,捻断数根须。”老范未当总编时有名篇《莫把开头当过头》,当总编后又有大量新闻作品和多次著名策划。总编之职,易亦难。大学问家有之,甩手掌柜也有。看大样签字点头亦可,殚精竭虑亦可。办报是政治把关,文化兜底,把关易,兜底难,提升记者、编辑和版面的水平更难。老范继承了报人的正宗一脉,警醒于政治,厚积于文化,薄发于新闻,满腹才学,发为文章,并带出一批高徒。而他平时仍勤读好学。一次在小饭店里吃饭,见墙上贴着一篇《红烧肉赋》,感觉有趣,前功尽便放下筷子,从头至尾抄下来。服务员大奇,以为这文中有什么毛病。我读《敬宜笔记》看其随手举诗、词、书、画、古籍、掌故,总想起瞿秋白的一句话:以后这样的文人是没有了。
  二是范仲淹。这么比,好像说远了,但确实最堪其比。当然,不是比功业,而是比精神。范仲淹提出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,“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;处江湖之远,则忧其君”。范敬宜是范仲淹之后,又是范仲淹思想研究会会长。我读其书、其人,总被他的一颗忧心所感动。老范是九届全国人大常委,一次他提出要到北京的外地人口聚居区暗访,答曰:治安不好,环境不好,最好不去。他说:“这就更要去。”事后他给我谈起感想说:“回来七天,我的鞋上还有腥臭味,其生存环境可想而知。”戚然良久,忧心不释。到外地视察,。他往往直言政弊,恳切献策。一次春节过后他传来一稿《风雪念村官》,原来他与三十年前发配东北农村时的老房东、老支书还常一直保持联系,过年通电话察问民情,知惠民政策见效,喜上心头,急草成一稿。夜班的编辑们都深为感动。正如范仲淹所言:“求民疾于一方,分国忧于千里。”试问,一个部级干部,一个70多岁的退休老人,还这样牵挂民情的能有几人?年前我在刊物上读到他的《重修望海楼记》,大喜。其结尾处的六个排比,气势之宏,忧怀天下之切,令人过目难忘,真正是一个《岳阳楼记》的现代版。当世之人,我还少见可与并驾之笔。现抄于后:“望其澎湃奔腾之势,则感世界潮流之变,而思何以应之;望其浩瀚广袤之状,则感孕育万物之德,而思何以敬之;望其吸纳百川之广,则感有容乃大之量,而思何以效之;望其神秘莫测之深,则感宇宙无尽之藏,而思何以宝之;望其波澜不惊之静,则感一碧万顷之美,而思何以致之;望其咆哮震怒之威,则感裂岸决堤之险,而思何以安之。”没有一生坎坷、满腹诗书,一腔忧心,何能有这样的文字?
  人民日报十多位总编,自邓拓之后,其才学堪与其比者唯老范一人;范仲淹倡“先忧后乐”已千年,我身边亲历亲见,能躬行其道,又发之为文的新闻高官,唯老范一人。我只有用《岳阳楼记》的最后一句话来说:“噫!微斯人,吾谁与归?”